好小说的三个特点
学校天天倡导学生读书,教师也是,家长也是,尤其是倡导阅读经典。宣传很热烈,学生很冷漠,这真不能怪学生,学生不是不爱读经典名著,而是实在看不出所谓经典作品,“经典”在什么地方,宁愿去读点《读者》《意林》或武侠、言情、网络小说之类的“轻松文字”。我年轻时也读过很多名著,也常是读得一头雾水,甚至觉得还没有些中学生优秀作文写得有趣。后来,随着生活阅历和阅读的小说量的增加,我慢慢感觉到好小说有一些共性。以下说法借鉴了孙绍振老师的看法和案例。
一、表现复杂情感
不同的文学样式表现的感情是不同的,一般来说,诗与散文所表达的情感是单一的、自我的、静态的、表层的,而小说表现的情感往往是复杂的、复合的、动态的、潜意识的。举个例子,唐诗《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从感情上来说是比较单一的,如果改写成散文就没有什么意味了,就是找个人没找到。如果写成小说,那差不多是要闹笑话的,不伦不类。大家大多能接受并欣赏诗歌或散文的单一情感,而小说要表达的是复杂情感。中国古代才子佳人式的小说不懂得这个道理,宰相家女儿见到穷书生,没来由地就一见钟情、私定终生,情感单一而突兀,这是拙劣的小说。
复杂情感是深层次的,是有一定稳定性的,是需要通过外在情节的激荡或放到多个不同的人的情感网络之中才能显现出来的。比如《水浒传》中的武松打虎,既写了武松的英雄或者说“超人”的一面,又写出了作为普通人的胆怯、平凡的一面,作者这样写就把武松在常规环境中隐藏得很深的心灵奥秘暴露出来了,就写出了人物的复杂感情。再比如《西游记》中三打白骨精是经典情节,它好在什么地方呢?因为在取经的路上,师徒四人大多数时候是同心协力的,这虽然看着让人欣慰,但文章所表达的感情是单一的,人物也就没有性格,而且看多了就会使人疲倦。当白骨精出现了,通过外在情节的跌宕起伏和不同情感之间交织,就把每个人的复杂的情感展现了出来,读者受到了相应的感染。唐僧觉得白骨精是个良家女子,猪八戒觉得是个有姿色的女子,孙悟空看出白骨精是个妖精,把她打死了。唐僧觉得“泼猴”残忍,猪八戒一向受大师兄孙悟空欺负,有私心,就在一旁添油加醋,结果唐僧就把孙悟空赶走了,而自己被白骨精逮起来了。于是在这个背景下人物的复杂情感就展现出来了,孙悟空作别师傅时的无奈、不舍和不满,唐憎先前的“狠心”和后来的自责悔恨等等,让我们读者跟着人物的情感或愤慨或感动,这样就有了阅读的情感参与。
还有一个方面比较能说明这个问题,好的小说中的人物语言一定是“口是心非”的,人物说出来的话和他心里想的不一样,而读者又能站在“第三方”明白他实际上的心思,比如《祝福》中祥林嫂问“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我”心里实际上对有没有“毫不介意”,但“我”没有直接说,而是在想着“何必增加末路人的苦恼”,于是说“也许有罢”,但看到祥林嫂的反应,就很“吃惊”,又说“然而也未必”,等到祥林嫂问到死了的一家人能不能相见时,“我”才“胆怯起来”,然后又说“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看似含糊不清的回答,其实是在表现内心的情感,同时让读者感受祥林嫂情感的变化。如果“我”是斩钉截铁的“如实”回答,那就不是小说的人物语言了,因为难以表现人物的复杂情感。
二、超越生活理性
小说发展成熟的标志是人物性格的形成,而这种性格的形成靠的是生活理性和文学逻辑的错位,生活理性主要体现在“实用”上,文学逻辑主要体现在作家个人化情感的表达上。从找对象的角度来说,贾宝玉似乎应该选择薛宝钗更理性,因为她更“实用”;但他偏偏选择了病歪歪的哭哭啼啼的林黛玉,这就超越了现实超越了生活理性,作家选择了只属于他自己的文学逻辑。很多时候,作家还让小说的人物“执迷不悟”,他们追求的可能是“无用”的,他们的行为可能是“无理”的,但这样的人物才可能是有趣的、有吸引力,才引发读者的情感上的共鸣。
我最近读了《麦田守望者》,很感动。从生活理性上看,霍尔顿不是个好孩子,他不值得同情,但他这种有个性的逻辑思维形成了他独特的性格,读者因为理解,所以同情。小说里完全符合生活理性的人是很难打动人的,所以《西游记》里最不能打动人的就是沙僧,生活里大多数人喜欢的“懂事”的薛宝钗在《红楼梦》里是不受欢迎的。最优秀的电影导演绝不是把电影拍得和生活一样,这不但不可能而且没必要,如果这样的话,大家根本就不要看电影,只要观察生活就行了。同样最经典的小说绝不是要写得“像”生活,而是高于生活。
三、写出情节因果
我在给学生上小说阅读课时,一再提醒大家要能够区分故事和情节。一个高中生阅读经典小说的水平如何,关键看你是在读故事结局,还是在读小说情节。小孩子喜欢听故事,所以才不停地问“后来呢”。很多人越不过这道坎,一辈子都在读故事,而缺少对经典的欣赏能力,有的人看小说,刚翻几页就直接跳着看结局,想知道那个女主人公到底嫁给谁了。故事和情节的区别是什么?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有一个经典的比方:“‘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了’,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因伤心过度也死了’,则是情节。”这个说法可能是对小说情节的一种简化,也不是所有的小说都符合因果,但可以作为理解小说的一个参照。
故事只是在告诉人们一个事实或结局,而情节则是讲究因果关系,其中常常有一个线索在维系。没有因果关系,只能叫故事不能叫小说。从这一点来说,刚才我说的,中国古代的才子佳人的小说是糟糕的小说。总是穷书生住在破庙里,隔壁不知为什么恰好住着宰相家,而且他家恰好有一个貌若仙子的“未曾许配”的女儿,见书生一眼就失去所有矜持,半夜翻墙来死皮赖脸要跟着书生,书生进京赶考必中状元,欢天喜地入洞房,没了。这为什么不算好小说呢,没有因果关系,没有情节,就没有超出小孩子的故事的水平。
优秀小说的作者擅长“隔年下种,待时而发”。人物相爱是有原因的,人物相残是能找到依据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买的尖刀,到最后是要出场的,前面不交待,冷不丁就掏出尖刀来,不好向读者解释,酒葫芦、买酒路上的破庙、堵门的大石头,都是有前后联系的。岂止是情节,小说里的人物都不是随便长的,要根据需要。所以说王熙凤“一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既写出了“美”,也写出了威严和歹毒,她的长相和情节有关。情节是为人物服务的,有时故事的最终结局并不重要。有人看小说最后不写明白很着急,我上课就有学生问我《项链》写到知道项链是假的为什么就不写了呢?我就告诉他因为情节已经写完了,人物的性格已经很突出了,再往下写就不是情节了,就是故事了。
当然,好小说还有很多特征,我这里只是讲了几条基本的。写出人物的复杂情感,把握小说的文学逻辑,交待小说情节因果:这样的小说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