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文学的克制
中国人认为人生中最美好的境界莫过于“花未开时月未圆”。月圆了就要亏了,花开了也就要谢了,这让人想着就不美好了。
所以最美的时刻是快要完美的时刻。人在这个时刻要克制,不让人生达到巅峰,你反而会处在比巅峰时刻还要让自己畅快、让别人仰慕的状态。
一般人是没这个功力的,他们总是要到巅峰状态的,但在别人看来,“技止此尔”,不过如此。
所以完美的人生并不多。
文学作品也是这样,笔法上要克制,不克制就会让人觉得不过如此。
打个比方,讲笑话的人是不能笑的。笑了,笑话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你要仿佛置身所讲述的笑话之外,冷静叙述,让别人笑得不行不行的。
这种笔法上的克制,在鲁迅作品里表现比较明显。
如《记念刘和珍君》有这样一段:
“……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我们看一下,鲁迅先生岂止是“冷静”?近乎“冷酷”。
但这种克制后的冷静,表现了作者超乎寻常的清醒,更表现了作者满腔的愤怒。
这些词语都有作者写作的用意:“从背部入,斜穿心肺”“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弹从左肩入,空胸偏右出”“猛击两棍”等。
为什么这样写?
比如什么情况下子弹从‘背部’入? 据说战场上收尸,有个规则:凡是伤在前的,算是烈士、英雄;伤在后的,算是逃兵。女学生中的弹在背部,说明学生已经转身,手无寸铁的女学生,能有多大的胆子,听到往天上放的枪声,甚至看到执枪的“兵”也就吓跑了。说明她们不是和“兵”面对面对抗的,她们对“兵”是没有威胁的,他们不是“bao徒”,没有对抗,但她们还是被杀害。
什么情况下“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一定是在近距离,一定是从上往下斜射,学生已经坐在地上了,没有抵抗和逃跑能力了,在这种情况下,“兵”踢她、踹她,甚至恐吓她,都能控制他们,但还是不放过她们,就是要置她们于死地。
“四弹”,特意交待数字,来表现sha人者的丧心病狂,用数字作为他们的自我控诉材料。连“其一是手枪”也要交待一下,这件事发生在1926年,那时普通士兵用的是“盒子枪”,只有军官才能用“手枪”。这样的描写是为了表明,这次活动有军官参与,是一场有预谋的行为。
这种冷静的“证词式”写法,既让大家明白了倒底谁是“bao徒”,也用事实反驳了反动文人的无耻言论,而作者在冷峻的细节描写中表达了无比强烈的感情,也就更容易激发读者的激愤之情。
《项脊轩志》中有一段回忆的语言描写也是这样。
从字面看,归有光对已经逝去的妻子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写得非常克制。比如先用“后五年,吾妻来归”来交待妻子嫁入,后面用“其后六年,吾妻死”交待妻子去逝。没有一句用类似“泣”“长号”等表达悲伤的词,甚至连一个表达情感的词也没有。
但回忆中的两个细节却大有玄机。
第一个“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按理说妻子应该不常进入到书房的,但她却是“时至”,妻子对“古事”和“书”应该是不感兴趣的,但她却是“问”“学”。其实这里的关键是“从余”,读者很容易从作者冷静的叙述中看出,妻子喜欢着丈夫喜欢的东西,非常含蓄地表现了归有光和妻子两情相悦,夫妻融洽。
第二个“吾妻归宁,述诸小妹之语”读者也从作者的冷静中看出不冷静来。妻子回来转述家里小妹的话,说明她和丈夫无话不谈,很能表现出妻子从娘家回来的亲密和愉悦。
这两个对典型的琐事的回忆和妻子的死形成强烈的对比,表现的恰是真情和悲情。而在“吾妻死”后作者写“室坏不修”,这样就引发了读者的想象:因为心情黯然,妻子不在,没有心思。这实际上已经表达了感情。
结尾把这种感情推到顶点。“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里不单是睹物思人,更重要的是树的生机带来的时间的变化,让人更加悲伤,还有树的生机让人对已死去的人的加倍的思念和伤感,余味悠长,真乃妙笔。
不着情语,却情溢满文,这就是“文学的克制”。如果作者直接抒情,就很难收到此种效果。
怎样才能表现人内心的悲伤和痛苦呢?文学家有很多种办法,但有一种特别有效,那就是一定不能让人哭出来。一个哭出声的人内心的悲痛,我们会认为不过如此。
这个值得一提的是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
那个母亲的可怜的儿子被人家当作小偷给打死了,她内心该有多么悲痛,但她没有哭,没有表情,马尔克斯写这位母亲时甚至基本上不用修饰性词语。她的语言简洁而冷静,连神父都红了脸。
这种看似反常的表现,却让我们想象到她内心超出“巅峰值”的巨大痛苦,有特别的感染人的力量。
文学作品中的这种现象,值得我们在阅读时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