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古诗十九首》,心中有无尽的叹惋。文人适逢如此混乱不堪的时代,他们只能在没有尽头的旷野里彷徨徘徊、独自叹息,永远也走不出痛苦绝望的世界。
他们原本是一群有着远大梦想的读书人。如陶潜“大志济于苍生”,如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如杜甫“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他们怀揣梦想,于风华正茂之时,忍离新妇,远离故土,游学京华。他们还沉浸在先汉武帝的国势强大之中,还耽溺于萃取儒者选贤拔能之中,以为只要熟读经书,精通儒术,便可立功扬名,便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这些慨叹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的汉末文人,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却是一个君门深远、宦官挡道的苦闷时代。东汉从第四位帝王和帝刘肇开始,便进入到幼儿君王时代,这后十一位汉帝统治时期,几乎无一例外地交替着外戚专权与宦官专权。其结果便是政治动荡不安,战祸延及各地,瘟疫不断流行,再加上党锢之祸,“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读书仕进的路津要道几被堵死,建功立业人生梦想业已成空,报国壮志人生信念轰然坍塌。
是骐骥,还得有识得千里马的伯乐;善琴奏,少不了钟子期这样的知音。胸怀万丈壮志却报国无门,在茫茫人海间,没有什么比这更教人嗟伤的了。
他叹息,他彷徨,他仿佛听到“上与浮云齐”的西北高楼上传来无限悲凄的弦歌之声。“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他听懂了弦声的悲凉,听出了歌者的心声。这悲声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哀叹?他不也是反复吟唱着“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希望能够获得知音吗?辛弃疾在千年后不也用呜咽的歌喉唱着“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吗?“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然而世间的千里马毕竟不常有,纵有千里之才,伯乐却更是难得,子期千年也只一人。能够“先据要路津”的终是寥寥,更多的只能在孤独寂寞中聆听凄切之声,在萧瑟寒风下借酒排遣愁苦,在追仙求道里慰藉受伤灵魂,在游山玩水时消磨曾经的壮志雄心。
读《古诗十九首》,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太公垂钓的心情,若无西伯侯,纵使才通古今,焉能得用?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孔明躬耕陇亩的心意,若无刘玄德,殷勤三顾茅庐,怎能出山?读《古诗十九首》,我们才能真正懂得太白被赐金放还,“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悲愤无奈;我们才能真正懂得稼轩被闲置江西,“凭谁问,廉颇老矣,且能饭否”的感伤愁苦。
人生最大痛苦莫过于此。
他们“还顾望旧乡”,却“欲归道无因”,还只能默默承受思念之苦。
生于乱世,刀剑无眼,谁也不敢确定自己无虞,一次离去或许就是永别。山高水迢,烟霭阻隔,纵使两情相悦,也可能是相见无期。所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泰•戈尔说,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纵使心如磐固,情比金坚,也敌不过两相隔绝。
离开家乡故里,是为了一展鸿鹄志,翱翔于长天;而如今仍然一介布衣,怎能黯然归乡?然人生如寄,代谢不居,岁月消逝得如此迅速,游子“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以期享受乱离中的骨肉团圆之乐。可使“去者”未尽疏,“来者日以亲”,想来也将是无比美好的。然而,引人怆痛的是他们欲归不得,所遇故障重重。这些故障尽管诗中不曾细说,也不忍细说,我们还是能体会到“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饱含的无限酸辛的呻吟。
这些游子真是欲进无路,欲罢不能,欲哭无泪,欲说还休。
他们哀吟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缺少人生的归宿感。
他们求官不遂、伤时失志,内心无比苦闷感伤。现实社会又是如此黑暗,病疫流行带来非自然死亡,党锢之争杀戮无数,读书人在心灵上产生了对生命的强烈留恋,对死亡会突然来临充满了恐惧。他们只能徒自感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这是《古诗十九首》的突出主题,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倏然即逝;人生如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人生如寄”是此时文人们最常见的譬喻。“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是啊,人生于世,犹如远行客,寄托于天地之间。寄者,“奄忽若飚尘”,渺小如沧海一粟,短促如天地蜉蝣,脆弱如一茎苇草,转瞬之间,俯仰之际,人生已逝。“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的寿命,并非如金石那般坚牢,经不起岁月的跌撞。即便是圣人贤人,也无法超越,长生不老。
这是有志文人的宿命。他们看着古柏青青,四季不凋;众石磊磊,千秋不灭;天地永恒,永存不朽;他们想到人生匆匆,至死则归。一方面是人生无常,生命短暂,无法增加生命的长度;一方面是壮志难酬,功业难就,无法拓展生命的宽度。鲜明的对照,使其更添无尽悲苦。他们只能在岁月流逝中徒自哀叹,只能在暮去朝来中空独愁苦。
他们甚至还会想仰慕仿效王子乔,企愿修炼得道成仙,乘鹤飞去。然而“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这种得遇神仙的期待,到了汉末,也梦醒雾散。“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多么冷静清醒的意识!人最悲痛的不是遭遇悲痛,不是深陷悲痛,而是清楚地看见眼前的悲痛,却又不得不走进悲痛之中!所以我们也不难体会他的“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了。
于是,他们悲叹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借纵情享乐来麻醉自己。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不都感到了时光流逝,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类。与其处处自我约束,待到迟暮之际再悲鸣哀叹,何不早些涤除烦忧,放开情怀,去寻求生活的乐趣呢?既然人生无常,就不必徒自感伤,而应纵情享受、及时行乐。“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汉末文人如是说。
读《古诗十九首》,我们常见他们“驾言出游”,借酒消忧。他们“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极尽游娱之乐;他们赞赏“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沉溺酒乐之中,沉陷于声色犬马;他们认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饮美酒,穿绸缎,图个眼前快活,快乐走过一生。正如千年之后的歌词:何不游戏人间?让我潇洒走一回!
游戏人间!这些都是他们的旷达狂放之思,但非要说是他们的“人性之觉醒”,我倒觉得有些不妥,至多说是借酒销愁,借游遣忧罢了。要说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及时满足一已的纵情享乐,恐怕也不是一种清醒的人生态度。他们只不过是从“功业”“名利”的迷梦中醒来,又沉入到新的迷梦中去了。而这新的迷梦则不过是苦闷时代人性备受压抑一种“失却的快东与美感的补偿,一种现实中无法“达成”的虚幻的“愿望”而已。
其实,这样的美梦何尝不是他们人生毫无出路的痛苦表现。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当诗人从这样的“白日梦”中醒来的时候,还是会因苦闷时代所无法摆脱的“局促”和“结束”,而倍觉凄怆和痛苦。
所有这些,组成了《古诗十九首》中读书人的人生悲苦:背井离乡,刻骨铭心的思念;功名未成,前程渺茫的痛苦;理想成空,失去寄托的绝望;寻访仙道,探求长生的虚幻;借酒消愁,纵情声色的痛苦……
《古诗十九首》是一群有才有志的文人,在无道无德的社会中无奈无声的叹息。时隔千年,仍然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王炳君 :(2020-04-27 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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