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野望
一
景祐山脚下有一处小小的村落,叫至和村。至和村虽小,来头却不小。传闻禹帝治水,曾在此处休息,专门开辟了一条水道。可别说,这至和村前果有一条浅浅的小河,虽然单薄,但却有一点灵异之处。不管天气如何,这小河永远是那么湛湛的一湾。
小满出生在至和村村尾老刘家。老刘家支脉不盛,只刘荣老两口再加独生子刘强国,后来娶了个媳妇,盼着媳妇多生两个小孩,好好热闹热闹。小满出生那天,正好是小满这一天。爷爷大手一挥:“咱们都是地里刨食的,全仗老天爷赏饭吃,既然生在小满这天,那就叫小满吧!”
刘家并不富裕。后来又给小满添了两个弟弟,日子越发过得紧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满也不例外。三岁打猪草,五岁采蘑菇,六岁便开始掌勺,妈妈奶奶都在地里干活,还要照看不知事的小弟。住在村尾,背后就是景祐山。小满有事没事就爱往山里钻。山不高,却秀气,只要用心,正当季的野菜,不知名的野果,不易得到的鸟蛋,常会出现在刘家的饭桌上。
小满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人,宣传义务教育。村里强制家里有适龄的孩子都要送进新建的村小里,说是新建,就是之前破旧的小庙糊上窗纸,再找个些许识得几个字的村里人教他们认几个字。
九岁时,村小迎来了它的第一位正式老师。刚毕业的老师很青涩,像山上没熟的野果子。小满心想。
但这位老师知道很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有宽阔、干净,下雨天也不泥泞的马路,有可以骑着走路的车,“速度比走路快,也舒服。”老师这么说;有在夜里可以像白天一样亮的灯,老师说:“有了这个就不用担心晚上不能学习了。”底下的学生不吭声,因为没有人在晚上学习,放学一回家就拿起篓子去打猪草,天刚擦黑就倒在被窝睡了。
小满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二
这是小满工作的第七个年头,外面的世界就像老师说的那样,甚至比那更加美好。小满拿着一份丰厚的薪水,两个弟弟,一个在大城市打拼,还有一个留在家里镇上的小学当老师。在村里人看来,老刘家这是算发达了。爷爷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村口与人唠嗑,唠子孙的生活。
小满却感到了厌倦。薪水丰厚,但压力很大。职场如战场,但身边多是虎视眈眈的敌人。最近小满与同办公室一个平日关系不错的女孩竞争一个晋升名额。对方利用小满的信任使了绊子,面对小满的质问,对方轻描淡写--别那么天真,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认赌就要服输。小满盘算了许久,决定回家。休了年假,坐上返程的火车。
转了两趟车,小满坐上了回村里的中巴。村里的路翻修了两次,却依然崎岖坎坷。小满透过车窗望着愈行愈近的景祐山,依然如过去的每一年、每一天,葱茏又隐隐有花海隐匿其中。粉色的云霞既在天边也在山上。小满痴痴地望着,竟有些分不清云与山。山似乎与云融为一体,绿色的云,粉色的山。绿和粉模糊了轮廓,在夕阳的光辉中交相辉映,不分彼此。
小满知道,那粉色的花海应是前几年村里种的桃树,村里这两年搞了不少这样的事,想把环境打造得更美些,好发展旅游业。这路,也是好不容易向县里要了钱重修的。但因为种种原因,农家乐一直没有开起来,名声也没有打出去。至和村前的那条小河,一如既往,不急不缓地绕村而过。
如果条件合适,她准备返乡创业。城市生活节奏快,人与人之间又充满了算计,小满在其中感到身心俱疲。在多少加班到深夜的晚上,小满透过写字楼的窗户向外看时,人间灯火通明,天空却像一片无底的黑洞,笼在城市的上空。冰冷的灯光,驱走了有温度的星夜。
小满此时非常喜欢回忆小时候,小时候,天是蓝的,水是绿的,空气是草本味的;小时候,人是暖的,夜是短的,时间是缓缓的;小时候,米是香的,菜是甜的,果子是山上现摘的······小时候的回忆很美好,让时隔多年重新回到村子的小满感到亲切,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似乎都是小时候的样子。
走到村尾,路上碰到村里的大叔大婶,听说她回来了,都赶着去见一见。这个提一篮子鸡蛋,那个背一篓野菜,还有人捉了只活鸡带了过来。到了家,院子里已围坐了满满当当的亲朋。爷爷奶奶爸爸都在院子里招呼着。今天是周末,最小的弟弟也在家。他接过小满的行李,领着小满进了屋。
“姐,这个房间是当初专门给你留的。里面的东西都是新的。你是先休息,还是先出去打个招呼?”小满跟着弟弟进了房间,听见他这么问道。
“先出去打个招呼吧。”小满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村子里叔叔婶婶都很纯朴热心,但她实在无力招架来自长辈的各种问题。
到了院子里,小满老老实实挨个喊人“三叔好,四婶好······”一圈子下来,小满觉得自己义务已尽,想找个借口溜开。恰好看到一个小女孩,打开院门跑了出去。妈妈喊道:“夏至,回来。”小满知道是谁了,弟弟家的女儿,她的侄女。
她走过去,对妈妈说:“我去找吧!” 就出了院门。身后的长辈们聊得热火朝天。
小姑娘跑得很快,已经不见人影了。小满慢下脚步,低头想了想,便转弯朝身后的景祐山拐去。
景祐山风景依然秀美,小满看着山上怒放的桃花、杏花,路旁新长出的野草,清脆的鸟鸣在耳边回响,不由慢下脚步。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姑姑!”
小满扭头一看,是侄女。侄女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摘的辛夷花,微红着小脸,把花往小满怀里一塞:“给姑姑。”四五岁的小女孩,很可爱,小满蹲下身子,忍不住要逗逗她,“这是姑姑的,妈妈、奶奶、太奶奶的呢?”
小女孩眉头一皱,“蹬蹬蹬”跑开了,小满拿着花,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
三
辛夷花树,小满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辛夷花。
上次回家侄女带着小满摘了辛夷花回家,今天小满又一个人悄悄过来了。
树很大,远远望去似乎是一片粉红色的云雾,走近些,只见枝头缀满大朵的,或含苞欲放,或半露香蕊,或依然盛开的辛夷花。一阵微风拂过,便下一阵花雨。
小满在树下拣了块地方坐下,抬头看天,天色湛蓝,偶尔飘过两三片白云,周围树叶发出的“沙沙”声,笼在一片粉色的香气中。小满感到久违的幸福。
四
下雨了,雨点打在叶子上,打在青瓦上,打在河面上。
小满有些烦躁,所有带回来的鞋都满是飞尘与泥渍,现在想出门只能穿着妈妈那并不合脚的雨鞋,也因为下雨,只能呆在屋内,小满对电视没有兴趣,拿出手机却发现信号太弱了。
小满在屋内坐立不安,就在这时,弟弟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双雨鞋,小满知道,那是给她带的。她迫不及待穿上雨鞋,正合适,正想打伞出去溜达一会,弟弟拦住了她。
“姐,我们谈谈。”
是夜,小满躺在床上,回想起白日弟弟的话。
“姐,遇到事了不要强撑,也不要赌气,待不下去就回去吧,家里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我都会照看好的。”
“姐,我知道你不适合呆在家里,你自己也知道。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是乐趣,一年两年对你绝对是折磨。”
是的,她现在是待不下去了,村里人背后的议论,条件的不便,家里人隔着院子都能听到的谈话,满村的狗、猫、鸡鸭,冲淡了她想回乡的念头。但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曾经踌躇满志,如今黯然退场,哪怕无人知晓,她也无法说服自己。
最后,还是选择放弃。黑暗中,小满扯起一抹笑容。
五
天气晴朗,惠风和畅。
行李是弟弟帮小满运到车站的。归程的路,小满以为她会沉重,会低落,会无奈,但并没有。相反,她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的疯狂。
归程的天上伴着一朵异常美丽的云。小满看着那朵云,想到,景祐山的生活就像那朵云一样,远远地看,迷人醉心,离近了,却容易被淋湿。又记起弟弟临行前的话,什么样的生活就注定有什么样的烦恼,选择生活并不是我们选择生活中的乐与趣,而是对生活中的苦与闷的忍耐力决定了我们会有怎样的生活。
小满抬头时,云已经被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