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外地给中学生讲话,讲到费曼的有趣,面对上千学生,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词,只能用最能吸引他们的话说“费曼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很好玩的人”,说到他解码开锁的本领和到巴西学打鼓的轶事,学生大概再也没想到物理学家可以是“很好玩的人”。散会后有学生在场外等我,说“一定要和也喜欢费曼的人说说话”。
我和学生说了很多,但费曼在中学的一件事我不便讲,讲了可能会让老师们误解。
费曼在镇上读高中,遇上了启蒙之师艾布拉姆·巴德。巴德是物理学博士,因为美国经济萧条,找不到科研位置,不得不到中学教书,其实,这在美国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值得说的是这位巴德先生有智慧,知道如何教学生,特别知道如何对待费曼这样有天分但习惯不良的特殊学生。费曼兴趣广泛,早在上课前就自学了初等微积分,自恃先走了一步,上课多嘴多舌,搅得课堂不得安宁。巴德老师不想让他过于得意,给他一本《高等微积分》,告诉他:你在读懂之前,不要在课堂上干扰同学。费曼因而有事可做,他花了许多时间阅读并思考这本书,明白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于是不再急于表现自己了。——我们许多老师也许都遇上过费曼这种“自己懂了,上课捣乱”的学生,我们要像巴德那样保护学生的好奇心并因势利导。
费曼回忆说,巴德先生经常在课后和他讨论科学,他是费曼的还原论思想的启蒙者。巴德向费曼讲述“最小作用量原理”,说虽然无法作出解释或证明,却在物理学中无处不在。巴德只说了一次,却影响了费曼一生;费曼能持续地保持科学学习的趣味,成为一个始终有热爱的科学家,不能不说和巴德有关。
巴德比许多老师聪明,他懂得,学生的学力开发取决于教师的智慧和恒心。他没有在课堂上压服不听课的学生,而是注意到这类学生可能因为有旺盛的求知欲得不到满足。学生能在某个方面有学习兴趣,在当今难能可贵,教师不能任意践踏他,讥讽他,压制他,而应当因势利导:你在这方面略微领先了一点点,那教师就可以为你指引更高一些的台阶。
这就引出了两个教学要素:教师有没有这方面的涵养?教师自身有没有强大的知识背景?
第一点可能不算难。教师可以温和地劝诫学生不要妨碍其他同学听课。我认为学生只要不妨碍其他同学听课,可以看看其他书,想点别的事。(对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不同看法。)任课教师不要把学生不听课当作对自己的不尊重,因此动怒,因此发生冲突。在我的课上,个别学生如果不想听,我不会逼学生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他为什么不能把时间利用起来做点有益的事呢?我不认为他做其他作业会影响同学听我的课,倒是他为了教师的面子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会让我感到不安。我对自己的教学有信心,我相信学生听课会有所思有所得,我也相信有个别学生已经不需要听,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其实是在想他要想的问题,他没有弄出什么动静来,已经是对教师的尊重。对这类问题,有些中学有更多的考虑,甚至允许学生离开课堂去图书馆自修。如果学校管理做不到这些,那就要看教师的选择了。
第二点可能有些难。从学科科学性而言,基础教育阶段,掌握教科书教学内容,并没有什么难度,许多是必须掌握的常识,难的是“如何教”,对教师而言,有没有教学智慧,能不能在教学中有开创性的思维,那要看教师的“底子”了。教师有丰富的学习经历,也就有非同一般的见识。一般而言,学力强,读书的经历丰富,有一套学习的方法,见识就非同一般,他的精神世界辽阔,根本不乎在一时得失,而能看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世界,心中有地平线,就有光。
教师必须是有趣味的学习者,他比一般人更关注学习者在不同状态下的特征,知道要“启发”,知道如何“导引”。这很不容易。巴德很可能有过费曼那样早慧而盲目的状态,或是惑而无师的苦恼,他也就能比一般教师了解费曼。巴德曾跟随名师求学,有自己的学术追求,作为优秀的科学研究者来当中学教师,他能不费吹灰之力,用一个问题点亮费曼的智慧之灯。这就是杰出教师的教学优势。
我学养有限,但我从和学生接触的经历中发现,他们渴望与学养高的教师交往,他们往往认为与教师的课外交谈比课堂更有所得,这就从另一方面启示我丰富自己的知识,改进自己的教学。很多教师在勤奋努力地工作,这是应有的职业精神,我更在意教师能不能在教学上达到“自如”“自在”的境界。教师鄙薄名利,才可能专注于有趣味的问题,让课堂变得辽阔,个人获得职业愉悦。巴德无所谓一节课能否被评为“好课”,不计较面对的学生给他打多少分,不在乎考试后家长们会不会在“微信群”里说外行话,当然也不可能担心家长要求校长“换教师”,总之,他根本不会在意世俗的七嘴八舌,所以他是巴德,所以世界有了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