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武
进入新发展阶段，推动高质量发展是时代主题。高质量发展必须面对主要矛盾，解决“创新能力不适应”的问题。在教育领域，中小学生学业负担过重，像是几十年来附着在中国教育肌体上的“癌细胞”。有人战胜了“癌症”，成为教育的成功者；有人被“癌症”击败，成为教育的失败者。学业负担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教育问题，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根源，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与教育本身的复杂性相比，学业负担都是一个低层次的问题，如果不能认清学业负担的本质，从根本上明晰“减负”的关键，中国教育就谈不上培养创新人才，也谈不上教育的高质量发展。
学习的根本是一个人大脑不断被塑造的过程，涉及人的认知、思维、记忆等心理问题，也涉及人的情感、意志、道德发展等问题，以及社会环境、历史文化、家庭背景等因素，具有复杂性、系统性、综合性。把学生学习中的困难仅仅理解为负担问题，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忽视了学习的真相。多少年来，行政命令制定的减负工作决策中，无非是要求学校给学生缩短学习时间、限制作业时间，减少考试次数和校外补课，但都没有切中学生学习的要害，导致的结果是“越减负担越重”。教育高质量发展之所以要走出“减负”这个误区，需要从更深刻的意义认识学生的学习问题，而不是简单地用学业负担这一表面化的描述，掩盖教育的全部。
中国学生学业负担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基因。社会对教育的认知基本上是经验层面的感性理解，缺乏实证研究基础之上深刻的科学理解和认识，传统文化直接影响着当下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 人的选择是文化与现实共同作用的产物，人的教育观念的选择也受传统文化的制约。从学生学业负担的角度看，传统文化至少在三个方面产生影响。
一是把学习过程的刻苦勤奋推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把勤奋上升到道德高度。传统文化鼓励勤奋学习，造出很多励志的故事，“头悬梁锥刺股”“闻鸡起舞”“囊萤映雪”，尽管宰予是“孔门十三贤”之一，但孔子也因为他懒惰而痛斥其“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一个人即使很聪明，但是不勤奋都不符合道德要求。从现代教育的角度来讲，学习要产生效果，离不开反复练习，但必须尊重规律，比如知识的记忆，需要按照遗忘曲线的规律安排复习才最有效，这些在传统文化中未被提及。
二是传统文化对学习的理解偏重于功利化、实用性，强调学以致用，忽视了学习的超越性，导致学习的意义感丧失，便会让人把学习中的痛苦、焦虑合理化。东西方都重视青少年的学习，但区别在于东方强调“学以致用”，西方强调“学以致知”。我们鼓励学生学习，潜意识里都会有一个逻辑，好好学习，上好大学，将来找一份好工作。我们甚至不能理解还存在非功利意义上的学习，坚定地认为学习的意义就是实用而功利的，非功利的学习还有什么必要。学以致知则认为学习知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把探究真理和事物本源作为目的，鼓励学生好奇、自信、尝试，寻找学习的意义。高中学生毕业的一大仪式化的景观，就是在狂欢中把课本撕得粉碎，就是因为把学习只当作一个阶段的目标，对学习的意义感丧失。而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存在的意义感，人能够省察自己的生活，而动物没有，如果学习的意义感丧失，也就把学习应有的属性降低了。
三是注重学习的外在目的，不从学习本身谈学习。传统文化中“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占据很强的地位，世俗社会中更是把学习当成“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途径，这些外在目标虽然也能激发学生的学习动力，但不是就学习论学习，忽视学习过程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这种观念下，家长、学校会把自己的意愿和期待强加给学生，而不是从学习本身对待学习。今天看重学习外在目标的表现就是重名校、重学历，导致很多家长把孩子的学习看成一个家庭的面子问题。唯学历、唯文凭的问题也是这一思维的结果。
学生学业负担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些文化根源造成的，“减负”的逻辑也以这种文化心理为逻辑起点。而教育高质量发展的价值就在于，从学习本身出发对待学习问题。
高质量发展要求面对错综复杂的现象，用系统性思维解决现实问题。 从教育的角度来看，学生学业负担过重的本质，是对教育理解的短视化、片面化、简单化。短视化是把升入好大学当成学生接受教育的终极目标，忽视终身发展所需的学习能力和基本价值；片面化是把人的发展局限在学业成绩一个单一维度，忽视对人的信念、价值、道德、人格、健康等必备品格的培养；简单化是把学生学习过程理解为投入产出的结果，时间上高投入，方法上重复性，忽视了影响学习因素的复杂性、学习规律的多变性以及学习策略的高阶性。在教学层面，学业负担表现为学习时间过长，学习强度过大，但是这种低效率学习的本质是教学方式和学习方式的僵化和机械化，学习处于低层次，导致学生学习体验上的枯燥、乏味以致厌倦，而不是通常意义学习强度和学习时间问题。为什么教师和家长会选择并迫使学生接受这种低层次的学习方式，因为人的本性会避重就轻、趋利避害，所以选择让学生机械重复、填鸭式学习以及时间的高投入，才会让教师和家长感到心里踏实。而这种低层次的学习显然与高质量发展风马牛不相及。
“减负”政策一来，要缩短学习时间，限制作业时间，减少考试次数，保证课外活动，这些举措只是从学生学习的表面现象看待学习，没有触及学习的本质。如果用布鲁姆的教育目标分类分析，学习分为认知、情感、动作技能领域，具体为识记、理解、应用、分析、综合、评估6个水平的学习，识记、理解知识只是学习的初级水平，需要反复训练，可能很机械，但是必须经历。而高阶的学习是很难用时间衡量其效果的，学习时间长是不是学业负担也很难判断。规定作业时间对小学生可能是一种减轻负担的有效措施，但是对中学生则如同隔靴搔痒。
谈论学生减负问题，往往会归咎于升学考试压力。然而，考试和教育相伴相生，任何国家的学生都不可能免于考试，一方面需要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另一方面考试也是检测学习成效的必要手段，是教学的组成部分。考试本身没有过错，问题就出在人们对待考试的态度。 名目繁多的考试不可改变，岗位竞争带来的学业竞争不可改变，一味强调“减负”，掩盖不了学习带来的焦虑问题，也不符合家长对学生学习的期待。
教育高质量发展，应该以理性主义对待教育和学习问题。现实中家长和学校对待学生学习，从认识到行为都表现出理性不足，主要表现为 学习科学的严重匮乏，漠视学习的真相。家长不知道该给孩子报多少辅导班是合适的，教师不知道如何面对学生学习困难的问题。从元认知的角度看待学习，我们必须告诉孩子学习的真相：人并不天生喜欢学习，学习是对人的天性的挑战。学习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学习是必须付出努力的。学习中的失败是正常的，学习的过程就是直面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有成效的学习一定是有难度的，越轻松的学习效果越差。面对学业成绩差的孩子，教师和家长是否了解他们学习障碍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孩子不能持续投入学习是不是习得性无助的心理因素，还是注意力缺陷、阅读障碍或写作障碍，还是把本应建立的内部动机，变成了奖励、分数等外部动机的失效。研究发现，有的学生学习以成绩为目标，有的以学习为目标，前一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后一种则是为了掌握知识和技能。在教学中，阶段性的测验是不是有利于学习，反复训练是否有利于对知识的长期记忆，作业的价值和形式应该如何体现。学习指导中是不是解决了学习习惯和时间管理的问题。这些家长和教师常见的困惑，需要用学习科学的研究成果去面对，才是高质量发展的体现，而不是一味地强调学生该如何努力，强化以学业成绩对学生的优胜劣汰。
从学习本身看， 学生的学习体验差，家长的教育焦虑，学校和教师来自教学业绩的压力，到底是情感问题还是理性问题。其实，家长更多的是情感上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学业失败，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无缘上名校，接受不了孩子上职业高中，而不是从理性出发尊重孩子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教育。家长的焦虑经常会在学习问题上与孩子产生对立、分歧甚至冲突，学生在学习中不仅体验不到意义感，甚至丧失了尊严感，谈不上什么高质量教育。
教育高质量发展也需要评价的高质量。在学生学业的评价中简单化、单一化的考试评价也是低层次的教学，而如何运用好结果评价、过程评价、增值评价和综合评价，则要求建立一套有机的评价系统。用结果评价解决学生学习中基础知识与基本能力的达标问题，用过程评价指导学生学习中的策略与方法问题，用增值评价判断学生的心智结构和能力成长结构，用综合评价激励学生学习的动力。而目前的教学评价基本是以考试的方式给学生排名，而且一排了之，没有发挥好评价结果对学习过程和教学过程进行诊断、激励和改进的功能。这也不是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应有之意。 一直以来的减负要求，主要是减少让学生感到疲惫不堪的考试练习，但是如果真正作为一种诊断、改进的考试测评还是应该鼓励的。
经常有媒体曝出一些学生因厌学或学业失败自杀的消息，每次看到这种信息，人们都会声讨、痛斥现在的教育扼杀学生的生命力、创造力，都会强烈要求减轻学生的学业负担。面对这种现象，为教育辩护就显得很无力，但是如果深入分析这些极端现象就会发现， 很多的孩子出现这些问题，学业的原因仅仅是一个表面现象，更深层次可能是家庭关系紧张，父母期待过高，对学习阶段性困难认识不足等原因，这些问题也不会因为减轻了学业负担而消除。学生学习的很多表面现象都会导致对学业负担的错误判断。有些孩子学习很勤奋很努力，但是成绩平平，很可能是他做出努力学习的假象，赢得父母或老师的同情和肯定，掩盖了他学习动力不足、方法不当、习惯不良的问题。有些孩子学习上懒惰，但是懒惰并不是他的天性，很可能是情绪抑郁，也可能是缺乏学习的意义感和价值感，或可能是学习的习得性无助感导致。如果把学生的种种问题都归结为学业负担过重，则有以偏概全的误导。
几十年来，对中小学生学业负担过重天天喊打，不但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还让学校、教师和家长无所适从，仅仅从教育的低层次、表象化的症结中寻求出路，而没有用科学理性的观念和方法触及学业负担的根源，自然收效甚微。今天，进入教育高质量发展阶段，需要从更高的境界、更深的层次和更优的方法面对学生的学习。显然，应走出“减负”误区，用优化学习、完整学习等改进学生的学业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