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那次把家属从生产队大礼堂背回家,心里真的不是个滋味。老李这个五尺男儿,也忍不住要落泪。家属那个样子,着实让他心寒。虽然她从梁上放下来,也灌了些水进入喉咙,她还微微地睁开双眼,还说了一句话:“我不该那样做……”
老李感到家属几乎虚脱了。她几乎没有一点力气,脸色苍白。他想,现在要是家里有一碗米粥,哪怕是一碗能照见人影子的米汤,那该多好啊!家里没有什么能够上嘴的了。他只能像礼堂里的人一样,继续舀了一碗水,把家属慢慢地扶起来,让她润润口、填填肚子……
老李子,真的在一刹那间,他急得走了神。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养尊处优的时候。
老李子在解放前,家里确实有几十亩地,那是自己从父亲手上继承下来的。
有几十亩地的时候,吃,喝,穿,住;都是不成问题的。家里在赵庄算是首富了。他家堂屋里,有油漆的八仙桌,有八把太师椅子。还有像模像样的五间砖瓦房。
他最喜欢的,是家里还有个小院子。院子后面还有三间空着的茅草屋。家里单就架子床,都有三张,都是油漆雕花的。还有床沿边的那个精致脚踏板、床头柜。床边踏脚板也是上了红色油漆,板沿还雕着细细的花纹。要到床上休息,首先脚蹬的是四平八稳的脚踏板,宛如登上大雄宝殿。床架子是龙凤呈祥的木雕。至于蚊帐,那就是一种装饰品,不是夏天,也一样挂上它。
老李同其他地主不大一样,他也同家里的长工们一起做活。他个子大,力气足,身手敏捷。常常把自己那份活,做在了长工的前面。来老李家打工的人,由他示范在先,都不好意思偷懒。因为老李身先士卒的样子,他们自然争前恐后,本来几天的田间活儿,长工们一天就能搞定。这是李地主的高明之处。老李做活能出活,这是方圆十里都知道的。何况他是个有钱有地的地主,能够如此低调地生存和劳作,实属少见。
从这一点而言,他比周扒皮要勤快、开化。周扒皮算是精明透顶了,半夜学着鸡叫,让家里长工们早起干活,好多些盈利。结果时间不长,还是被长工们识破,弄巧成拙,被长工们在鸡笼里揍得嗷嗷叫,名声落得比鸡shi还臭!这就是地主的局限,永远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李子当然也不例外,他就在古书里读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觉得这是天理,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老李也喜欢喝两盅,只是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这个时候,他不能再出外做活了,闲在家里的时候。他识字,能够看懂《大学》、《中庸》,能够读《三国演义》和《西厢记》;还有,老李家里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本精装《圣经》。老李无事的时候,喜欢随意翻翻,也常读给家属听听。他最终信奉了耶稣,把个灵魂给了上帝。
这也算是老李的一个好习惯了。窗外有雨,室内有书,还有朗朗的读书声,这确实算是地主家的一道特别的风景了。
老李整上两盅后,双眼变得迷离了。他立马要回房歇息。他看到架子床上的龙凤呈祥的雕花格外分明,看到粉红色的纱帐是那样的诱人,还有那面平平展展服服帖帖的绣着牡丹花的印花床单……老李此时最看不得那对绣着鸳鸯的枕头,他更加沉醉了。老李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富足而又美好。此时,他常常唤来家属汤氏,放下没有洗刷的碗筷,一同坐在床边缱绻一同进入梦乡。
这是老李的又一特别之处。老李按说要雇个家里打杂佣人,但他舍不得。他说:“我家的汤氏贤惠,什么都能做,干嘛非要麻烦别人?就是雇个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哪有不要花钱的?有了她们来,我家汤氏还不放心呢!”老李对自己十分自信,对男女之事敏感,对花钱更是“铁公鸡”一个!
这也是做地主们的鬼精鬼精,他们的“坏”并不全露在表面;他们的“好”也并不藏在内在。一般人还是很难识破,特别与他待的时间不长。
老李一走神,就想到从前日子,但他马上回过神来,面对现在躺在床上“等米下肚”的汤氏,他被迫无奈,更是无话可说……
穷人怕过苦日子,怕回到从前的不自在,所以有一句老话“一夜回到解放前”……老李呢?他要反过来,他也怕过苦日子,累日子,不自在的日子,但他的这句新话叫“一夜过到解放后”……真是这样的。
老李怕解放后的日子,先是政府给自己划定“家庭成分”,后是“分田地”,再后来是分老李的“家产”……老李最舍不得是最后面的“分家产”。五间屋里的东西,一个上午,让赵庄人搬个精光了……
五间砖瓦房也充公了,留给他的是,后院的三间茅草屋。老李当时想,这三间房子,今个终于可以住人了,真个是:三年河东转河西啊!老李那晚想不到他的架子床了和粉红色的纱帐了。他们夫妇生有两男两女,那晚他们全家打地铺,挤在一间茅草屋里。队长说,队里有张普通木床,让他明天用板车去拉回来用。
老李子最大的变化就在这。他想,除了身份不是贫下中农,是地主。他还有房子,全家人都在,平平安安接受改造就好。
老李子根本没想到自己家属会这样胆大妄为。她身上发生的这次“不平安”,确实出了他的预料之外。